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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克歡
戲劇傳遞的是社群經驗
故事是耗不盡的。
即便故事只剩下骨架,猶如天然博物館里遠古的恐龍化石,隔著漫長的歲月,人們仍能感遭受它身上那潛隱的、有待開釋的氣力。
本雅明說,活生生的、其聲可聞其容可睹的講故事人無論如何是蹤影難覓了。這一現象有一個明顯的理由,經驗貶值了。或者說,可以言說的經驗變得貧困了。
戲劇演出是一種群體活動,是人與人的會見。它傳遞的是與人們息息相關的社群經驗。然而,我懷疑如今被商務社會疏離出來的高傲的個人是否還有這種社群經驗,人們是否還有傳遞社群經驗的才幹。數年前,我曾在香港新建成的戲曲中央茶館戲院觀看過上海評劇團演出的《繁花》。演員彈唱俱佳,講演人的音容笑貌尚存,然而我總覺得好像缺少點什麼。也通博娛樂城app註冊許,來自現實生活的經驗確切日漸貧困,但更貧困的是感知與創新的才幹。由於現代人在傳媒上所獲知的所有事件,無不早已被各種辯白所穿透,連變得貧困的經驗也難以言說了。這一感受在近日觀看了北京人藝新版《趙氏孤兒》(編劇金海曙、導演何冰)之后,變得加倍強烈了。
何冰版《趙氏孤兒》的
亮點與弱點
新版《趙氏孤兒》的亮點是一眾青年演員出色的表演,尤其是形塑人物性格的潛力:石云鵬扮演的晉靈公,在看似漫不盡心、吊兒郎當的行為舉止中,掩藏著意脈不露的殘忍與陰陽不測的政治機心;周帥扮演的屠岸賈,摒棄以往反派腳色常見的豪橫蠻狠的做派,在形似居于守勢的對應中,處處展示久經政治風浪的老江湖的亂世沉郁……導演何冰自身是一個不可多得的優秀演員,傳授演員表演是他的強項。
何冰一心想創排一臺具有自己獨特風格的《趙氏孤兒》,其藝術雄心在舞臺上的景觀、設色、血腥的渲染,點滴可見。去歷史化的戲劇景觀與人物衣飾,使故事變得超然與抽象。它使講故事人(導演)與他的故事中的人物,都卸去使人喘不過氣來的歷史重負,使它變成一則平面性與世界性并存的童話或寓言。但也使新版《趙氏孤兒》不再是一部歷史性的敘事作品。一出戲假若脫離了特定的語境,缺少與特定歷史相關的真實性,就不再具有反思歷史與現實的史鑒性能。
用一個青年女演員扮演孤兒,減弱了這一個孤兒的趙氏色彩,弱化了程嬰之死與晉靈公引孤兒入宮這一步政治大棋的險惡用意。以孤兒一句復仇與我何干的驚世之語作結,恐怕還需更周密的鋪墊與可靠性。
暗場作為場景切換的手段,也許是有意為之。頻繁的切換使全劇分散成無數零碎,只可惜許很多多零碎化場景,陳說的仍然是一個線性故事。不能否認,我們正處在一個商務化與信息化主導的時代。日新月異的電子數據流與時空信息云,正在取代舊式的書信、書籍、報刊的表白與影像方式,傳統根深蒂固的時空觀念正在被連續不斷加速的速度與瞬時直觀圖像所變更。舞臺上微型敘事與后敘事日漸催生敘事的零碎化,時空并列與多媒體的運用,使多重敘事的交叉重疊變得稀松尋常,老故事正在逐步讓位新故事,但這并沒有抹殺敘事,而是擴大了敘事的面向與可能性。
復仇與鄙視復仇:
傳統與現代的心理變遷
趙氏孤兒故事的第一個陳說者是元大都人紀君祥。盡管元雜劇《趙氏孤兒》中的晉靈公、莊姬、趙盾、趙朔、屠岸賈、韓厥……皆史有其人,但溯其源頭,在《左傳》《史記》零零星散、不無不同的記述中,均無一個救孤復仇的完整故事。紀氏寫《趙氏孤兒》的意圖無從考索,從紀本《趙氏孤兒》第二折煞尾首二句唱詞憑著趙家枝葉千年永,晉國山河百二雄視之,紀君祥無疑是將一則扶正去邪、救孤存趙的忠烈故事,提拔到一種有關民族大義的壯舉。這多幾多少與元初遺民思宋的情感氛氣有關。
時代變遷,今日有人說《趙氏孤兒》散播的是封建主義的仁義忠信;有人說不復仇才是青年一代消解出生即背負父輩原罪確當代選擇;也有人說影像的有意遺忘是對無辜死難者的叛變……我不經意參加這一爭論。但我深信疑問并非如此簡樸。千百年來,舞臺上的清官與俠客忠士,備受無處伸冤的被壓迫者的喜通博娛樂城官網公告歡,恐怕與從封建時代沿襲至今的有冤必伸、有仇必報的民間心理有關,也與人們從封建時代沿襲至今的生活感受與社群經驗有關。不信你回望一下新期間以來,劇壇、影壇不是仍在呼叫尋找男子漢,仍通博娛樂城玩法大全在歌詠該出手時就出手,風風火火闖九州的血性麼?追慕俠義精神、頌揚冒險歷險的血性與豪邁赴死的壯烈,向來都是《趙氏孤兒》多種題通博娛樂城官網體驗解中不可輕忽的層面。《趙氏孤兒》持久地遭受歷代觀眾的喜歡,甚至成為一種對歷史的懂得,一種生命的刻痕,想必自有深義在焉。
金海曙說得不錯:作為一個戲的結果,孤兒復仇還是不復仇,并不是疑問的核心所在,哪一個選擇都可能成立。人們都明了,故事是可以連續不斷復述的。講故事往往便是復述故事的藝術。對一個故事來說,任何發展都是可能的,通博娛樂城紅利優惠鎖閉的敘事并不是故事的屬性。奇怪的是,二十年前,金海曙編劇、林兆華導演(人藝版)的《趙氏孤兒》與田沁鑫編導(國話版)的《趙氏孤兒》,盡管主題取向、舞臺表現不同甚大,末端孤兒選擇不復仇卻是一樣的。二十年后,何冰導演的新版《趙氏孤兒》,同樣以孤兒鄙視復仇作結。這種類同的、看似推翻性的末端,我懷疑仍然是一種將特定的生活意義帶到某種預設的意識。
中國的戲劇藝術家們,喜愛談論劇作的詩意、舞臺的詩化。實在敘事的詩性并不是指田園農歌式的浪漫情調,而是指亞里士多德老先生所說的仿照行動(mimesis praxeos)。仿照在我們這里,長期被有意不經意地誤讀。希臘文仿照這個詞起初的寓意是創新。它與作為鏡像的天然主義、寫實主義無關。它指的是將現實的世界重新創新為可能的世界的那種氣力。或者說,它依據潛在的、可能的世界圖像重塑現實的世界。
當代以來,陳述學上的復調、間離、反諷等諸多技法,被廣泛地運用到舞臺上,目的在于為觀眾提供多種判定、多種面向的可能性。人們逐步熟悉到,勝利敘事的要訣,在于盡可能地為觀眾自己的懂得與選擇預留空間。
故事可以變形,可以重構,但仍然是故事。藝術家(說故事人)往往將故事浸沒入自己的生活中,將殘留的歷史沉淀、對未來的想象,以及現代人的生存地步,動態地糅合在一起,去陳說自己的或轉述他人的既老又新的故事。
你也許喜愛推翻,喜愛解構,但你必要先講好故事。